越剧与神话的结合由来已久,从《白蛇传》《追鱼》《柳毅传书》到《劈山救母》《张羽煮海》等,这些剧目以或典雅绮丽、或热闹诙谐、或飘逸灵动的艺术风格,将充满奇特想象的故事用越剧的方式呈现在舞台以及荧幕之上,共同成就了神话越剧的独特气质。尽管冠以神话越剧的名号,但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些作品的剧情几乎都以仙凡恋爱为主要脉络铺叙开来,人物设定男女主角一方是神仙或精怪另一方为凡人:蛇精与许仙、鲤鱼精与张珍、龙女与柳毅、三圣母与刘彦昌、琼莲公主与张羽皆是如此,情节为恋爱、生活过程中双方因种族不同而遭受各方压力,由此展开了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
这类神话剧表现的主要内容是世俗生活中最常见的普世人情与男女欢爱,其实质是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对人物进行的仙话处理,是披着神话外衣的“言情剧”,而这样的气质恰与擅长演绎缠绵悱恻情感故事的越剧十分契合。中华创世神话则不同,它是中华民族关于天地开辟、人类和万物起源的一种原始解释,是先民们对自然、宇宙所作的猜测和描述,反映的是先民们的原始观念,是原始意象的直接体现。
尽管它的想象非常奇特,但创世神话实际上涉及的是人类的基本生存问题以及人与自然的斗争与和谐,是真正意义上的“神话”。这类神话的特点是重科学性、实用性,缺乏文学性、戏剧性,因此对于浪漫且抒情的越剧来说,创排创世神话题材不仅是陌生的,更是困难重重的。它的困难在于如何解决从科学性中挖掘戏曲所需的抒情性、如何设置推进剧情发展的戏剧冲突等问题,可以说创世神话所不具备的,恰是越剧舞台应该呈现的浪漫与诗意。
因此,上海越剧院创排并推出《素女与魃》,无疑是大胆又冒险的。创世神话类的题材对越剧既无成功案例可借鉴,又有创作周期较短、艺术呈现或与期望偏差过大等诸多顾虑。要在越剧舞台上表现荒蛮、混沌的远古时代,要使剧作呈现出越剧特有的剧种风格,要符合观众的审美需求,摆在主创们面前的问题着实繁多。但令人欣喜的是,作为上越年度倾力打造的重点剧目,院方为此剧汇集了戏曲界赫赫有名的一众主创团队,配备了女子越剧中生代演员的核心团队,在舞台呈现上以发挥剧种特长为准则,借助音乐、舞美、服装、灯光等戏剧元素,突破了越剧原有的唯美、柔美、优美的剧种特色,完成了一台具有宏大气象的越剧作品。越剧多着力于委婉缠绵、儿女情长的抒情,并用清新、唯美的整体风格取胜,但《素女与魃》却呈现出沉郁、阳刚的风貌。
它以距今大约年前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为背景,借助古朴的音乐、立体化的舞台装置与色彩浓郁的灯光、雄壮的群场调度营造出奇谲瑰丽、丰富多姿的舞台氛围,这种突破剧种传统风格的呈现既是符合剧目本体特质的创新,又可算是上越在剧目题材开拓上所做的有益尝试。其实这种尝试在越剧史上并不乏先例,“徐派”名剧《北地王》即是最好例证。该剧演绎了三国蜀亡之际,皇子刘谌悲壮的家国情怀。周恩来总理当年观看此剧后曾说:“谁说越剧都是软绵绵的?徐玉兰的《哭祖庙》(《北地王》中的经典唱段)就很高亢壮烈嘛!谁说越剧只能演绎才子佳人,越剧一样可以慷慨激昂嘛!”这番话坚实地肯定了越剧在题材风格上的多样性,越剧是柔美婉约的,但同样越剧也可以是悲慨激昂的。
《素女与魃》从魃在大荒之北、系昆之山等素女来赴百年之约,素女却因意外随大鸿征战展开。在之后的剧情中,随军征战的素女目睹了生灵涂炭的战争惨状,触景生情伤怀不已;黄帝因三年之久无法攻克蚩尤,先后派人去请魃出战,但魃都不予理睬;后素女来到大荒之北,魃因怜惜她答应上阵,却因杀死了蚩尤而晋为新战神,而成为战神的魃无法抑制杀戮带给自己的快感,延续了原本可以停歇的战争;大鸿为救苍生免受新的战争,郁积壮志甘愿牺牲;素女手捧大鸿的残翅来见魃,最终魃在素女的绝望中痛苦挣扎,选择了自我毁灭。
整个剧中黄帝慨叹征战之苦,素女目击民众灾难之重,魃身受命运坎坷之苦,大鸿空怀壮志未酬之愤,凡剧中之神皆是忧心忡忡、慷慨悲歌者,再辅以众神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共同营造了该剧悲慨、沉郁之风。尽管剧中主要角色设定为神祇,但究其内涵要表达的则是人类对命运的抗争与毁灭、对战争的抗拒和对和平的向往,它不仅展示了一段上古的神话故事,更是传达了代代不变、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是将久远的时空拉近到当下,完成人类对自身的生命解读,对当下现实具有明显的关照。
编剧用素女与魃的姐妹情、素女与大鸿的男女情、神祇与苍生的众生情这三对朴素的情感,加强了戏曲的抒情性与戏剧性,解决了用戏曲表现创世神话题材的难题,用舞台事实证明了越剧能演,并且能演好中华创世神话这是上海越剧院在剧目题材上的大胆开拓与探索,也是其在当代激发剧种活力、不断挖掘剧种可能性的举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