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反对变成一只昆虫
撰文\袁跃兴
我在阅读曾经归化了日本的爱尔兰作家小泉八云的一些散文时,他所说的“他不反对变成一只昆虫”这句话,深深地吸引了我。
这是一句很有生命意识的话语,代表着他对人自身以及所有生命的态度。这种生命态度,更多的是他受到的佛教哲理思想的影响——小泉八云相信生命永远不会在宇宙中消失,信仰佛教中所说的,我们心中包含着祖先无数人及动物的道德倾向和心灵属性,并说:这是“人类最高真理,生命秘密统一”。这样,我们便好理解了,为什么小泉八云他不反对变成一只昆虫……
其实,我也相信,这的确也是一种生命的图式——把我们的生命,变成其他生命或其他生物,就像小泉八云所说的,“变成一只昆虫”。这样的一种愿望,甚至是一种梦想,实际上,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们许多人对待生命的共同的经验和态度。
这首先使我想到了的是庄子对待生命的故事。这位古代浪漫主义哲学家眼里的宇宙中的所有生命,可谓是彻底的自由化、浪漫化、艺术化。在《齐物论》中,庄子讲到了他自己梦为蝴蝶的一段故事:有一天庄周梦见自己是蝴蝶,在花园里四处飞舞,自以为快乐自得,飘然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不久梦醒了,却赫然发现自己还是庄周。此时,有一个奇妙的问题,闪过他的脑海,他问自己:不知道刚刚是庄周作梦变为蝴蝶呢?还是蝴蝶作梦化为了庄周呢?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浪漫的故事。人类所有美妙梦幻的想像力,追求生命自由的精神理想,所创造的生命的绮丽意象,所展示的生命的大美,全部达到了极致,进入了至高的神圣境界。这里固然反映了庄子那“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道家哲学思想,和佛家的“真境现前,前后际断”的意境,但庄子想变成为一只自由飞翔的蝴蝶这样的生命经验,不也是小泉八云所希望的那种“变成一只昆虫”的思想情感吗?
而且,庄周与蝴蝶融合为一的这样一种生命化、浪漫化、艺术化的境地,似乎成为了一些艺术家所追求的生命的图式,艺术生命的模式。南宋画家曾云巢“工画草虫”,而且“年迈愈精”,年龄越大,技法越发老到。他的朋友罗大经向他讨教:“有所传乎?”有什么秘诀吗?曾云巢笑道:“岂有法可传哉!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穷昼夜不厌;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地之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际,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此与造化生物之机缄,盖无以异,岂有可传之法哉!”这道出了曾云巢描画之际的心境机微,即“方其落笔之际,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主客合一、自身与造化、生命与造物者合为一体的境地……
其实,人类是一直在寻求着与动物生命的交流,寻找着动物生命的灵魂属性,发现着我们的生命与动物生命的相通之处。这样,我们便好诠释了——为什么我们许多人有过变成一种动物的真切愿望,那或许就是我们前世今生的一段情缘!我记得国外的一位诗人是这样与飞翔在蓝色大海上的海鸥细心交谈的:“啊,我的朋友!我有一个心愿:你可否将闪光的永不疲倦的双翼,暂借给我——你这无翅的伙伴。”诗人是希望自己去做一个像海鸥似的拥有“自由爱情的梦”的“逍遥的天使”,“飞上那宛如天国的路程”……
这位诗人的歌咏,不是又使我们想起了庄子的梦蝶,小泉八云的变成一只昆虫?
德国美学家黑格尔,曾经如此分析过我们人的现实处境:我们的存在是限制,是有限性的,然而,面对人生的这一无奈困境,我们却在不断地寻求着通过各种方式以超越和突破这种种人生的拘囿、桎梏、束缚,所以,追求美、追求艺术,是一种;追求信仰、追求真理,也是一种;而在梦想中,甚至在理想中,为了自由、为了“自己建立第二个世界,即心灵世界”(雅斯贝尔斯语),甘愿让生命化作一蝶、一虫、一鸥……也正是我们这样的生命的冲动。
于是,我们懂得了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男女主人公翩然化为一对彩蝶,是为了忠贞不渝的爱情;于是,我们又懂得了《聊斋志异》中,那人鬼狐妖却能把人世间的爱情演绎得是那样如诗如画,可歌可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