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强
元宵节一过,农历的春节就算落幕了。但“饮食男女”不会随年节结束而终止,必与人类相始终。《礼记·礼运》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最后归结到以“礼”节之,即合乎“礼”,不逾度。男女事姑不说,仍说饮食。壬寅新春先后撰《雅士食趣》(链接)《雅士食趣(续)》(链接)《雅士食趣(续二)》(链接),今续写第四篇,所谓“再三再四”,此之谓乎?
年前后,章太炎寓居上海鬻书为生,经济颇为拮据。这年春应杭州昭庆寺方丈之邀,章太炎偕夫人汤国梨、门生陈保康(即后来成为上海名医的陈存仁)到昭庆寺小住。
寺内供奉的素斋虽丰盛,但食久乏味。一日兴起,章太炎等人乃赴“楼外楼”小酌。“楼外楼”主人一见国学大师莅临,殷勤招待。章只点了三味菜:醋熘混鱼、东坡肉、蜜汁火腿。主人见了菜单说:“大师太节俭了,这些菜是不够吃的。”自作主张在上菜的时候添了不少名肴。章太炎也不问究竟,饱餐之后,看到邻桌已铺好纸墨笔砚,即离座而起,拿起笔问主人要写什么。店主回答说:“单求墨宝,听凭大师挥毫。”章太炎写了一首张苍水的绝命诗。传说,楼外楼主人得了章太炎所书墨宝,竟以银元出售于人。
梁实秋字。
旧京的河南馆子厚德福,也是名馆子,开在前门大栅栏。梁实秋的祖父梁芝山是厚德福的大股东。据说梁实秋留美回来,到北京前门站一下火车,不回家,而先到厚德福大快朵颐。年梁实秋到青岛大学教书,厚德福也在青岛开了分店。
胡小石教授家中常常高朋满座。他的一些高足,如曾昭遹、徐复、金启华等,也常上门请教。胡小石与弟子们谈笑风生。每到就餐时分,弟子起而告辞,胡先生总是热情留客吃饭。他的长女胡令晖还记得解放前有一年,保姆见胡小石又留客吃饭时,面有难色地说:“先生,家中没柴烧饭了。”当时市面上柴草紧张,购买脱档。胡小石却慨然应答:“无柴烧不要紧,把我书房里的报纸拿去烧就行了。”
上世纪50年代末,有一回钱钟书、黄永玉等在全聚德吃烤鸭。据说那时候聚在一起吃一次东西是有点负疚的行为。钱钟书知道黄永玉是靠星期天郊区打猎来维持全家营养的。钱从来没有这么野性地生活过,有兴趣问黄这样那样,提一些担心的外行问题。钱说他虽然不可能跟黄去尝试一次这样的壮游,倒是能给黄开一张有关打猎的书目。于是顺手在一张长长的点菜单正反面写了近四五十部书。
俞樾(左),俞平伯(右)。
俞樾,自号曲园居士,德清人,来杭州居住时,常以从河南学来的宋嫂鱼羹待客,置酒湖楼,习以为常。又由于中州鱼羹多用黄河金鲤,而江浙鲤鱼不及河鲤肥嫩,曲园先生改用西湖鲩鱼(即草鱼),兼取宋嫂鱼和德清人烹鱼的方法,烧煮西湖醋鱼,受到宾客盛赞。曲园先生所著《春在堂全集》卷二五六有诗云:“宋嫂鱼羹好,城中客未尝,况谈溪与涧,何处白云乡。”诗后自注云:“西湖醋鱼相传宋嫂遗制,余湖楼每以供客,皆云未知有此味。”其后,市肆仿曲园先生之法烧制西湖醋鱼,遂成杭州一绝。
著名报人范敬宜一次在小饭店里吃饭,见墙上贴着一篇《红烧肉赋》,感觉有趣,便放下筷子,从头至尾抄下来。服务员大奇,以为这文中有什么毛病。
陈垣(左),胡适(右)。
旧时京城王府井大街有安福楼,前身是承华园,鼎盛时,许多文人常去诗酒流连。胡适曾到安福楼餐饮,发明用鲤鱼肉切成丁,加一些三鲜细丁,稀汁清鱼成羹,名“胡适之鱼”。
启功先生曾和陆宗达等在辅仁大学当教员,常时下了课聚到一块儿找个饭铺聚餐。菜上好了,大家酒杯一端,但先不喝,得陆宗达就饭桌上的某个菜名讲《说文》。比如今儿这菜里有一道清蒸鱼,就请陆讲这个“鱼”字从古到今形音义的变化。讲完了,大家一起喊“干”,这才把酒喝下去。启功晚年作诗回忆当时的情景,诗曰:“回首交期六十春,人间已换几番新。《汉书》下酒微伤雅,何似擎杯听《说文》。”启先生自注云:“昔年燕聚,每推颖老讲《说文》数字,四座举杯听之。今惟不佞一人在矣。”颖老,即陆宗达,字颖明。
上世纪大约30年代中期,章太炎、黄季刚同来北平。谢国桢、刘盼遂等同宴之于同和居,以求教请益。主人特为在楼上辟一雅洁房间,预备了好饭菜。章太炎口音重,叫人听不懂,就由黄季刚用饭馆中的纸条写下来,谈了一下午,直到斜阳西下快上晚座时,才散去。谢说:这些纸条子都是论学问的札记,是名人的墨迹,珍贵的文物,可惜后来南北奔走遗失掉了。
丰子恺。
年8月开明书店在上海成立,叶圣陶、丰子恺等都参与了书店工作。当时,开明书店有个同仁作家的“开明酒会”,酒会对吸收会员有一个特殊的规定,即一次能喝5斤绍兴加饭酒。夏丏尊、丰子恺、叶圣陶、郑振铎、章锡琛等白马湖派作家及同道全部入选。这个酒会每周举行一次,许多重要的组稿活动和雅谈趣事均发生在酒会上。丰子恺的学生、书籍装帧家钱君匋想加入酒会,但他只能喝3斤。夏丏尊仁慈,就说“君匋如果要加入酒会,尺度可以放松一些,打个七折吧!”最后,酒会破例接受了钱君匋。章锡琛知道茅盾能背《红楼梦》,郑振铎不信,章、郑两人打赌,茅盾果真当众表演,令郑目瞪口呆。这一幕,也发生在酒会上。
郑振铎。
过去京城各大饭庄最讲究吃鱼翅,所谓“无翅不成席”。谭家菜,谭篆青先生府上的私房菜,以“鱼翅会”闻名。谭篆青,名祖任,祖籍广东,出生在北京,久居京华丰盛胡同,上世纪30年代时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如以前富裕了,于是请如夫人赵荔凤女士掌灶,大家凑份子,一起吃谭家的鱼翅席,雅名“鱼翅会”。开始还都是熟朋友,后来渐有了不认识的人辗转托人来定席,每人4元,凑够10人,40元,再给主人夫妇一份请柬,一桌12人才能成席。大概直到解放前,也从未公开营业过。年初,大学者陈垣曾在谭宅宴请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等。按照当时大饭庄的价钱,12元就能吃一桌鸭翅席,即有鱼翅羹、砂锅全鸭了。如花20元,在东兴楼、丰泽园这些一流的大饭庄,就能吃到有“红扒鱼翅”这样名菜的高级酒席。谭家菜价格不菲。据说谭其骧当年想去吃谭家菜,但始终凑不够10人,终于没能吃成。谢国桢曾常去傅增湘先生家里,傅是谭府“鱼翅会”的发起人,因而曾跟随傅增湘先生参加过不少次雅集,谢国桢后来和人说,去赴“鱼翅会”的人,常常带一些善本书、书画精品,以及其他雅玩,请大家观赏、相互赏鉴,也不单纯是为了吃。邓云乡追述这些掌故感慨道:这和今天吃白食、饮酒过多、满嘴吐白沫,及乱摔钞票的大款们……是难以想象、难以相提并论的。
李石曾和开在巴黎的豆腐厂。
李石曾,晚清军机大臣李鸿藻第三子,曾在法国先后入学蒙达顿农校、巴斯德学院及巴黎大学学农学及生物。年李石曾在巴黎西郊开了家中国豆腐厂,以机器新法制豆腐,中国平民家常菜吸引了西人光顾,生意兴隆,获“豆腐博士”的雅号。
上世纪90年代末,杭州西湖畔的楼外楼曾开过一次“西湖与饮食文化笔会”,黄宗江先生笔会上妙语如珠,概括了四句话:“文章是大家的好,老伴是自己的好,风景是西湖的好,菜是楼外楼的好!”举座大欢。
抗战初期,清华分几路南迁,有一路由香港、海防经滇越铁路。这一路负责带队的是叶公超先生。叶先生先期到港,学生一到,叶先生便召集学生讲话,最后则说某处有广式云吞味道精美。学生后来回忆说,这就是叶先生,他的风趣和性格。
林风眠。
大画家林风眠也是美食家,他的美食秘诀甚多,比如,他很会煮咖啡,他家的咖啡里会放一点白兰地;他吃西瓜的时候,也会在西瓜里挖一个洞,往里面倒一点白兰地,这样吃起来别有风味。林风眠的酱油也是他自己的独家发明:将买回的酱油加上白糖、生姜,煮沸后冷却。林风眠的老友柳和清从林风眠那儿学得这个秘方,到香港开功德林时,也用这样的酱油进行调味,所以那道葱油拌面能够吃出独特的好滋味。
上世纪80年代初,宋史专家徐规在上海做《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卷》的编审工作。徐先生是温州平阳人,据说每餐必饮老白干,而且工作时总要打开收音机听越剧。越剧声音开得很大,并不影响徐先生工作。他眼力非凡,酒后头脑反而特别清醒,总能迅速发现文稿中的错误,并快速一一予以纠正。
碧螺春,苏州太湖洞庭东西两山所产绿茶,碧色悦目,娇嫩易折。汪曾祺某年在洞庭东山春在楼吃茶,正是新采焙的碧螺春,品啜之际,不由信服龚定庵所说的“天下第一”。然碧螺春泡在大碗里,汪曾祺不免感到不可思议。后询问苏州文人陆文夫,陆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茶喝,“茶极细,器极粗”,饮茶艺术的辩证法乎?汪曾祺莞尔。
年2月16日(壬寅年正月十六),杭州西溪寓所
作者简介:周维强,编审。著有《蓟门黄昏:元史随笔》《书林意境》《扫雪斋主人:钱玄同传》《太白之风:陈望道传》《尚未远去的背影:教育文化名人与杭州》《史思与文心》《若有所思》《学林旧闻》《最忆是杭州》《古诗十九首评注》《笔下云烟:沈尹默先生题签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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