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郁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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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乡村是不讲道理的,更没有逻辑。照道理讲,凡是外地来的,都算开头人,但我乡下从不把上海人、杭州人当开头人看。
童年的杭州远得跟天上一样,西横头有家杭州亲眷,暑假里带了小孩子来做客人,我们都去看,隔着矮大门,看花裙子,白皮肤,清透如梦,看得打呆账,手也不晓得怎么放了,插在袋里不对,放到外面也不对,怎么放都不对,顶好没手。
我小时候,乡下的世界已经大变了,掼掉货讨街上女人,老实头讨开头人,我村坊上来的开头女人,大多是苏州、江北、义乌,现在看来都不算远。
凤仙娘娘最看不起开头人,烂八鸟阿三讨了个开头老娘,凤仙娘娘背后头便常说:讨开头老娘,宁可光棍。后来,凤仙娘娘的小儿子也讨了开头老娘,她便说:还是讨开头人好,省铜钿。大脚风掌坤的儿子,架型好,讨了个街上老娘,凤仙娘娘几年不同掌坤搭白。后来,掌坤的儿子媳妇离了婚,凤仙娘娘开心了一年,做梦也笑觉,待掌坤也好起来,掌坤长掌坤短,掌坤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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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一个村坊,都认识,我很少出门,但大家也叫得出我的名字,谁谁的儿子。开头人来得少,庆玉来讨饭,最常见,但他住在街上的桥洞里,说的也是土话:无不老娘苦,无不老娘苦。大家听得懂,便不算开头人。
讨饭,开头来的也有,说话听不懂,连庆玉也看不起他们,朝他们吐饭吐水。幸好讨饭不用说话,一根讨饭棒,一只讨饭碗,吃世界饭。我小时候特别眼热,希望大起来讨饭,免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这理想太大,至今没有实现。
最常见的,开头人,最远不过江北、上八府。我乡下对上八府尚好,叫他们“上八府人”,江北人,则叫“江北佬”,还有一句俗话“江北奶奶操肚子”,我至今不晓得什么意思。客气一点,就叫他们“船上人”,小孩子不乖,大人就会说:被船上人抱去哩。倘若有小人问自己是怎么来的,大人们大抵只说:船上抱来格。
道可道非常道,饮食男女是要回避的。我乡下偏僻,只有绍兴船来放丝网捉鱼,没有江北船来,我小时不安现状,总想着到开头去,看奇怪的世界,有时坐在河边,希望有一只江北船来抱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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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人来,大多是做生意,鸡毛换草纸,破布头破鞋子换糖,打拳头卖膏药,卖棒冰,爆米花糖。买不起,就看人家吃,建强看松华吃棒冰,看一眼,就舔一舔自己的黄龙鼻涕,再看一眼,再舔。凤仙娘娘喜欢看打拳头卖膏药,拳头打完,她就走开了,一边还说:嗯,弗好看,无看头,还是上毛子吉格本事大。
换糖担,大概都是江北人,经常来,小孩子听得破鞋子换糖,回到屋里寻天落地,寻破鞋子,寻不着,只好把自己的新鞋子剪破了去换,剪一刀,不够破,怕换不了糖,多剪几刀,才放心。换糖担上的糖,我乡下叫“嘟嘟糖”,我至今还能想起糖敲开来的声音,嘟嘟嘟嘟,这声音很甜很甜。
我最喜欢看戏文,闹忙,那时候,年底,正月里,村里的奢遮(xiaza)人,一家一户派点铜钿,到外地请个戏文班子来,越剧,花鼓戏,都有,唱点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其实倒不是为听,只为看,台上化了妆唱戏的女人,特别好看。
村坊上也有来说大书的,我很少去看,因为说书的都是男人家。我常听老人讲,民国手里,有个戏文班子来,一个唱戏文的女人,长腰细颈,齐整,被地方上的少爷看想了,抢了做老娘。我想,如果生在老底子,我应该也会抢,而且会待她好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