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郦亮生活周刊收录于话题#上海访谈27个
张曼君
年生于江西赣州,戏曲导演、表演艺术家,创作50余部舞台作品,是当代戏曲界十分难得的集编导演于一体的艺术家。她是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文华大奖、文华导演奖、国家精品剧目奖等。
张曼君执导的作品主要有采茶歌舞剧《山歌情》《八子参军》,湖北花鼓《十二月等郎》,京剧《马前泼水》《水上灯》,昆曲《一片桃花红》,越剧《梅龙镇》,河北梆子《晚雪》,歌剧《杨贵妃》,川剧《欲海狂潮》,湘剧《李贞回乡》,晋剧《大红灯笼高高挂》,黄梅戏《妹娃要过河》,秦腔《花儿声声》等。
她导演艺术的最大特点是立足戏曲、借鉴话剧、重视传统、追求创新、手法丰富,作品热烈奔放、柔情加激情,并富于时代气息。近年来,张曼君的执导理念以“张曼君现象”被人热议,核心就是在“歌舞演故事”的原则下进行艺术探索。她提出“退一步”的说法,说的是退到戏曲剧种的纯正性,退到源头中、生活中、民间去,给剧种赋予新的形态,让现代性的生活状态表演在举手投足之间,形成现代舞台可以形成的美感。
在今天的戏曲界,张曼君应该是独一无二的。现在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以著名戏曲导演的身份出现,以至于人们都知道“导演张曼君”,越来越少的人知道,还有一个“演员张曼君”和“编剧张曼君”。张曼君可算是戏曲界“演而优则导”和“演而优则写”的代表。她被自己辉煌的执导成绩所渐渐遮掩的演员和编剧的经历,恰恰是她之所以成为今日张曼君的根本和铺垫。没有“演员张曼君”也就不会有“导演张曼君”,这基本上是一个共识。
直到今天,当年采茶戏的角色,依然在滋养着张曼君,她把舞台上的经验浓缩起来,使之成为放之各剧种而皆准的“秘笈”。不过在与张曼君的交谈中,记者也明显地感到这位女导演并不觉得自己的经历可以复制,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沧海桑田,环境皆已改变。所以张曼君也在探索一条符合今日秩序的戏曲导演培养之路,这是关系到戏曲事业未来的大事,张曼君一刻也不敢耽误。
本期焦点人物张曼君
青年报记者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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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舞台上的经历是无法想象的,
尽管非常辛苦,
经验就是从那里积累出来的。
生活周刊:谈谈您的艺术生涯的起点吧。现在您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位成功的戏曲导演,其实您的艺术之路从做一名赣南采茶戏演员开始,您当初是如何入行的?
张曼君:那是年代久远的事了。我一开始在江西上饶县剧团待着,那里离采茶戏的发源地赣南很遥远。我在那里经历了很多坎坷,不过我的确是从那里开始了真正的演员的生活。那是年下半年,我成为了一个歌剧独唱演员,演小歌剧,很快被认可并扬名,从此就在那里待了10多年。
待在剧院的好处是,那里没有正式师承,剧院老师们都是当时一些专业的有才能的人,他们是从各个大院团下放到了县城。当时我受到胡松华老师的系统的艺术教育,他首唱的《赞歌》随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久传海内外。他当时因为一些原因在县城下放到文工团。同时,剧团里还有一些省里的话剧演员,还有中文老师等。他们会让我们做角色自传、剧本分析,逼迫我们一定要学文字的东西。那时候看书要去封存的图书馆,从外面爬进去找一些书看,我看了莎士比亚,还看了国外诸多翻译文学。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成长起来。我所学到的演出经验特别是在舞台上的经验,是无法想象的,我积攒了丰富的演出经验,除了演出,还兼主持报幕,长年累月在演出,把好几十个公社几乎走遍了。尽管非常辛苦,但是经验是从那里积累出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落下了睡眠问题,因为担忧嗓子而神经紧张,17岁就失眠了,现在每天要吃安眠药,一直到现在当导演后,才没有负担。当年那个年代,嗓子哑了之后也要上台,打激素上台演出,每天都是忧虑,心里在想嗓子不要坏,甚至有点抑郁症的倾向。结婚生子是文革结束的时候,借着婚姻的契机,我回到了赣州市和父母在一起。当时市文工团强调民族性,于是就有了采茶戏剧团。赣州的赣南采茶剧更加歌剧化,其歌唱性和唱歌非常接近,于是我很快就学会了采茶戏,这样我就又成了采茶戏演员。我的戏当时不仅在市里,甚至是周边省市、地区都非常有名,我的票需要限购,县里的宿舍楼是用我的票款盖起来的。
生活周刊:做采茶戏演员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事?您觉得赣南采茶戏相比其他剧种,最大的特点在哪里?
张曼君:以从业经验来看,我就是一个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凭着一些天赋恰到好处赢得了一个舞台,在舞台上用实践去丈量人生的人。我差一点要不做采茶戏演员了。年高考恢复时,我当时不知道有中央戏剧学院,想考上海音乐学院,当时院团不让我考,于是我仍然当采茶戏演员,这一段戏曲经历,为我日后转做戏曲导演打下了基础。有时我在想,如果当年去考上海音乐学院,我很可能考上了,现在肯定是一个戏剧女高音,成为歌剧演员,但我也就远离了戏曲界,也不会成为戏曲导演了。
一开始在演大戏方面我是欠缺的,对戏剧我不是太了解,甚至于当时的我不太了解京剧中的京味儿是什么,也不懂用我在采茶戏中的歌唱方法是不能去唱京剧的,因为京剧的很多假声和长歌完全不同。随着舞台实践的积累,我对采茶戏和其他剧种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采茶戏因其民间性,具备独特的音乐性、歌唱性。我在一篇文章中专门谈赣南戏以后的发展,我的观点是这样的:和其他戏曲不同的是,采茶戏几乎没有宫廷戏,采茶戏可能走地方歌剧的路子,走乡土歌剧的路子会好得多得多。当然它可以几条腿走路,小旦、小丑(小生)也可以学京昆,从地方歌剧扩容,总体来说应该注意,接近地方歌剧是采茶戏的特长。
生活周刊:和其他演员不同,您可以自编自导自演,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开始尝试这样一种多元化的立体的艺术之路?
张曼君:赣南采茶戏的音乐性很强,也很有地域特色,所以江西省希望展现自己的特点,要把采茶戏当成一个剧种来推。年,省里决定让赣南采茶戏“上山进京”,将最有代表性的剧种推出去。于是集中了省里的老师,从18个剧团的演职人员中挑选,组织队伍,到北京、庐山去演出。当年夏天,全国艺术汇演在庐山举行。当时我可以算是赣南采茶戏的“大姐大”,已经30岁了,我觉得自己很老了,应该本真地出现在舞台上,18岁就是18岁,30岁就是30岁。
但是因为年龄的限制,“上山进京”的时候,我第一次在两台大戏、一台小戏剧中没有角色可演。后来给我分了一个老大娘的角色,讲的是一个妈妈和一对恋爱的年轻人的故事,我就演老大娘。但是因为这个戏本身就有一个非常好的老演员,而且传统戏不是我的长处,结果他们说没有更合适我的角色了。于是我就想还有什么更好的传统戏,我去找一个把它改编过来,这次经历开启了我的自编自导自演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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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演赣南采茶戏这种传统剧目,
对自己在另外一条路上的
新尝试提供了信心。
生活周刊:我们知道当演员和做编剧、导演是很不一样的,您的自编自导自演之路应该也遇到过一些周折吧?
张曼君:是啊。在老唱本中,有些是不能进城的,因为有伤风化。当时我就发现了一个本子叫《试妻》,两小旦,一小丑,讲的是老公不放心老婆,决定试试老婆,然后就试出了非常多的问题,最终在一顿折腾后老公原谅了老婆。我觉得这个本子有改编的价值。于是我把这个女性改成美丽贤惠的妻子,丈夫外出赚钱一个人在家,丈夫听到风言风语后回家试探,被她将计就计,从狗洞里拖进去打了半死,她很生气,最后丈夫赔礼道歉。《增广贤文》中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要长久好,两人长信之。就这样我就写了剧本。
排戏的时候也没有手把手教我的导演,都是在剧本分析和人物分析之后,演员自己排。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完成了整出戏,于是就变成了我自编自导自演。应该说,这件事对我今后的艺术之路影响很大。传统戏曲舞台处理,讲究用一桌一椅。在采茶戏中,喜欢拿把彩扇作为工具,扇子充当了茶托,而当两把扇子合起来,就变成了花绷子,表现女主角喂喂鸡绣绣花,体现女人的勤劳持家,不但喂鸡还绣花,当把扇子折叠起来就是绳子,还可以是抹布等。我多次讲中国戏曲的虚实,以一当十,这样的一种观念支撑整个舞台表演,用表演调动起观众的想象。因为我既是编剧,又是导演,还是演员,我可以贯彻自己的创新想法。
《试妻》演出的时候,观众笑得不行。但也有人忧虑,戏的格调不高。后来我们到了庐山才知道戏剧界的泰斗张庚先生也在这里,想来想去就让《试妻》去演,当时就担心遭到批评。第二天张庚在大会上奔着《试妻》就来了,他说可以和契诃夫的《蠢货》媲美。我们特别愕然。从此以后,这个《试妻》就成了保留剧目,保留在赣南采茶戏的传统剧目中,从那个时候开始,这段经历对我在另外一条路上的新尝试提供了信心。
生活周刊:可以说,《试妻》是您集编导演于一身的发端,如果没有一点勇气,这条路是无法走下去的。您后来经历了什么?
张曼君:后来戏曲很快就式微了,被录像影视冲得一塌糊涂。社会展开戏剧的大讨论,也就是戏剧未来在何方,我写了一篇文章《实行拿来主义,注重横向借鉴》,提出戏曲应该大踏步往前走,不能非驴非马,我想也没想就往省里发,随即被《中国戏曲研究》全文转载。那时候我还是个演员,很多理论界的老师很羡慕地说,你这个文章给我的话,可以评职称。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过程,我觉得自己应该深造学习。当时我想去上海戏剧学院,但是当地领导要我去考中央戏剧学院,家里人则想让我考中国戏曲学院。后来我考了中央戏剧学院。
年第一次去北京考试。刚好中戏戏曲导演干部专修班是两年的成人班进修,还发文凭。经历初试、复试、三试,我从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后来接到中戏的入学通知,上面是号,说明当时专业课我是全国第一名,我几乎不敢相信。紧接着便开始准备文化考试,此前我的文化知识还停留在小学五年级,在这个情况下,我把文化中的数学丢掉,政治、历史、地理三门功课在一个月背出来。那一个月是非常难以想象的,几乎没怎么睡。
上世纪80年代是伟大的年代,我在北京,在中戏,在那个伟大的年代接触很多东西。那时候我作为85级的毕业生代表发言,我是和巩俐、徐帆一起毕业的,代表整个毕业生来发言的时候,很多人在下面哭得不行,因为缘于特定的历史事件,在那种情势下,我的发言又格外有了很大感慨。于我而言,那是爆炸性的两年,这个阶段所学习的内容,不论你吃不吃得下都给你吃,在某些程度上,我是后来再慢慢去反刍。我非常有幸在那两年中获得这样的学识,对以后从业有巨大帮助。
自此,我的全方位发展超出了一个演员。作为一个导演,因为有了演员经历,我成为表演的镜子,能够在演员表演中提供方法,使得表演能够成功。同时因为有了演员经验,又经过这样的具体学习,对于我这个演员出身的导演来说,我能够更加用知识层面的人文高度来看自己的职业,多元因此在我身上表现得很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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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剧都很难,都很艰苦,
但是我要为自己叫一声好,
因为我没有返工的剧目。
生活周刊:谈谈《山歌情》吧。年您执导的这部采茶戏,获得了文华大奖,主演获得了梅花奖,在当时戏曲界引起轰动。您觉得《山歌情》成功的原因主要是什么?您为什么想到要执导这部戏?
张曼君:从中戏毕业之后,我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就像当年是唱歌剧还是当采茶戏演员一样。思来想去我没有留在北京,不然的话,我很可能到中国剧协的杂志社去了,这样我可能成为一个专业杂志的编辑。我的内心告诉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需要舞台,于是我还是回到了原来赣州的剧团。当《试妻》将观众逗得笑得不行时,我就知道赣南采茶戏是有出路的,而且有很大改革创新的空间。我不是编导演于一身吗?又从中戏经过了正统严格的学院派教学,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继续为采茶戏的发展出一份力。
回到剧团,我看到有人写了一个剧本《山歌情》,前面几场我几乎看呆了,因为它真正在写人的鲜活的生活状态,这种人物非常难得一见,尽管它是革命历史题材,但它和此前的不是一种类型。是鲜活的,没有落入窠臼。当时市里的文化局局长希望这部戏能好好排出来,能够跃入一流。我请到了湖南剧作家盛和煜,他的戏写得非常好,我们把他邀请过来一起改《山歌情》,表现出生活状态,凸显戏剧抒情性。我们创造性地决定在这个革命题材的作品中不要出现一个敌人,设立在这种情境下,让人物展开行动,表现革命英雄主义。
生活周刊:所以现在来看,《山歌情》应该是您真正改革赣南采茶戏的一次重要实验。
张曼君:先来谈谈《山歌情》的故事吧。“山歌大王”贞秀,单纯活泼,因唱山歌而闻名远近。她三岁被抱到刘家做童养媳,刘家待她胜似亲兄妹、亲闺女。在艰苦中十几年过去了,贞秀长得出众水灵,她与邻村青年谢明生因唱山歌相识并相爱。朴实憨厚的刘满仓年过四十依然打光棍,刘母为续刘家烟火,一夜之间,“兄妹”被迫成了夫妻。从此,他们三人共同吞噬着生活无尽的苦果。贞秀自从参加了“蓝衫团”(苏区剧团的前身),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样大。满仓为支持妻子的工作,忍痛抛子别妻参军上前线。一天,满仓回村取情报被敌军发现,当乡亲们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他们争先挺身而出,并先后壮烈牺牲。
这个戏后来没想到非常戏剧性,缺经费没有钱,于是就去找了省长要来了6万元钱,7天路程去成都演出《山歌情》,一演就引起了很大轰动,见到一些专家老师能参加就是胜利了。在这个戏里面,我一心一意当导演,让演员龙红上了,这场戏十分轰动拿了不少大奖,并且在年受邀进北京演出。《山歌情》后来还得了导演最高奖,一切来得有点愣。
《山歌情》发挥了革命历史题材从实在的观察人生活的、人最初的革命热情,观察人世间的世态人情,凸显了共情的力量。再一个就是因为赣南歌舞,整个场面舞蹈性好得不得了。十分重视并善于运用民间音乐、民间舞蹈、民间习俗来丰富地方戏曲。因此“五个一”出来了,认为赣南采茶歌舞剧《山歌情》的表演特点具有普适性,更接近现代审美的直接性,故而赢得大众的认同。理解赣南采茶剧的普适性,是说其比较容易转换,朝着可以现代审美的感觉去兼容。
生活周刊:您能说一说您导演生涯中难度最高、印象最深刻的作品吗?
张曼君:我的剧难度都难,都很艰苦,但是我都为自己叫一声好,因为我没有返工的剧目。其实我不是每年都接好多戏,保持在每年两个,成功率就高一点,拍一个成一个。准备过程少则1年,多则3年6年,从现在开始都是文本一个字一个字参与,做了大量准备,有下地排练的时间,一年最多两出戏,到目前为止不过是50多台戏,只是成功率高一些。
我导戏事无巨细。演员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个动作,无论大小角色都是我亲自做示范,演员做导演最大的特点就是我演给你们看,不光是说给你们听。不管怎么样,每个动作我都做过,尝试过,每一个角色都做过。没有一个人是在角色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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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都是以演员为中心的艺术,
这导致年轻导演被看到的比较少。
生活周刊:近年戏曲界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张曼君现象”,您执导的几十部现代题材戏曲作品受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