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用《天地间一场大戏》,“写出这些人,写出这些事,写出爱恨交加,写出也许别人不知道的故事”,完成了她自己的一次精神救赎。面对已处消亡边缘的中国传统戏曲,更是用她深情的笔触,对民族传统文化、精神家园作了一次深沉的回望,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这声叹息,有着重要的文化学意义。
王芳无疑完成了她的写作初衷,此外,不必更多的叹息。
《天地间一场大戏》,是我书架上为数不多的一本作者签名版。扉页上写着我的名字,王芳赠言“爱若云间月,心如碧水清”,意境空灵,澄明隽永,还用心地嵌进了我的名字,字迹也娟秀,看了心生喜欢。
买书的初衷,并不是因为爱戏,是喜欢王芳的作品,也被这个书名吸引,让我想起朱元璋写过的一副对联:“日月灯,云霞帐,风雷鼓板,天地间一场大戏;汤武净,文武生,桓文丑末,古今人俱是角色。”天地是舞台,所有人都在戏中。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天地间,王芳会给我们展现怎样的一场大戏呢?
疫情的原因,店里的生意不似往年那么忙。有时天气不好,长长的一个下午也进不来几个人。有舍有得吧,生意清淡了,倒是读了几本书,其中就有《天地间一场大戏》。店里很安静,我捧着这本书,一页页地读,一步步地走进了那个宏阔的舞台,体味这人生戏剧,品味这戏剧人生,动情处,热泪盈眶。偶有客人进来,要弄出点声响甚至敲敲桌子,才能回过神来,平日里熟练的操作,在打粉调汤间,竟有几分仓惶。
《天地间一场大戏》是王芳用了将近两年时间采访的产物,用力可谓大矣!王芳是一个有爱有思想的作家,家乡的土地风物,三晋的地域文化,不仅为她提供了丰厚的生活基础和创作源泉,更是培育塑造了她的文化品格和精神世界,凝结为她的乡愁,流泻于她的笔端,形成了其作品的一大特色:根植于现实生活中的“遇见”,发端于精神世界的“寻找”,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生命悲悯和旷世沧桑。因此,遇见也许是生活的一种偶然,寻找,则是一种精神的必然。在《天地间一场大戏》中,对于戏剧人生的思考、感悟和表达,非常明显地表现了这一特质。戏,在舞台上,更在生活中。用王芳自己的话说,不是在看戏,就是在看戏的路上。
《天地间一场大戏》全书七章,分“遇见”和“寻找”两个单元。“遇见”的是台上台下、戏里戏外的众生和他们千姿百态的命运,“寻找”的是源远流长的文化根脉和民族魂魄:不论是用人生书写戏剧辉煌的魏长生、王爱爱、任跟心、谢涛、孙红丽、董怀玉,以及张星、王兆麟、艾伦巴赫等戏剧艺术家;还是用戏剧成就人生追求的“戏剧边缘的芸芸众生”农民段兴旺、电视人白燕升、蒲剧迷孔向东,还有那个爱唱戏的父亲和爱看戏的“我”等等。就戏剧而言,他们既是遇见,也是寻找,这注定是一场文化的苦旅。遇见和寻找之间,有对戏剧辉煌时代的留恋和现状的困惑,也有对戏剧没落的悲凉和对传统文化固守的笃定,更有继承和复兴传统文化的呼唤。
巍长生,男旦,活跃于清乾隆年间,四川金堂人。他有“灵魂的嗓音,俊美的扮相”,早了一代大师梅兰芳一百多年。剧作家陈彦在《秦腔》里,作家毕星星在《大音绝唱》里,都写到了这位大师。王芳在文中写道:“最后一次演出,魏长生盛装扮上,演出剧目《背娃进府》,他提着一口气,唱完最后一句,退场,当同班的艺人们抬着他出场谢幕时,台下热闹得像过年,但这个时候的魏长生,早已魂归离恨天,他的最后一口气咽下于最后一个动作结束时。”戏,谢幕了,魏长生的人生也谢幕了。这样的谢幕何尝不是一种幸福,魏长生的人生,又何尝不是戏剧人生的写照!读罢,我热泪潸然。
王爱爱,这个名字我耳熟能详。在七十年代,她来俺们村唱过戏。她长得啥模样,唱得啥戏名,我全忘记了,只记得一个村庄因为她的到来而沸腾了。家家户户搬亲戚,做豆腐,压粉条,像过年一样。王芳所写“演出的车子刚到村口,全村人就都挤过来抢他们的‘皇后’……”。村里人对他们心中的“晋剧皇后”,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和狂热的崇拜。年9月,“首届戏迷戏曲保护论坛”在朔州召开,王芳应邀到会。晚会现场,王芳这样写“最后的压轴,王爱爱终于在各方注视下出场了,还未从观众席走到台上,观众丛中已是欢声雷动,当‘四月里南风吹动麦梢黄’的唱腔一起,全场彻底沸腾了。”我停止阅读,点开手机查找“四月里”,方知这是晋剧《含嫣》里刘雪梅“采桑”的一个唱段。点开视频,一幅“人间四月芳菲尽”的画面,扮演刘雪梅的王爱爱一袭素衣,手托竹蓝,轻移莲步,隔一堵篱笆墙,朱唇轻启:“四月里南风吹动麦梢黄,妇女们把蚕养,双手攀尽陌上桑。看起来庄户人与那春蚕一样,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扮相美,唱词美,唱腔美,有一种“猛抬头,桑田在望”的尽善尽美。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一边抽空读文,一边在手机上看《算粮》《打金枝》《铡美案》,近乎痴迷。特别是《算粮》里王宝钏身着布衣去给父亲拜寿时的那一段,扮演者王爱爱唱:“今日里爹爹寿诞我把相府往,一为拜寿二为算粮……”唱腔婉转悠扬,吐字圆润清晰,嘴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却原来“武家坡昨日回来薛平郎”,仅那一抹隐含的笑意,就彻底征服了我。
王爱爱说:“演员到了舞台上,要演人物,现在的演员们都错位了,一直在演自己,这是不对的,到了台上,一心撅劲讨彩,就跟人物差得太远了。”切中要害,堪称经典。它与“梅派从不夸张地声嘶力竭地大喜大悲地去演,梅派的泪都往心里流,梅派的哀愁,看似轻淡,实则深沉浓烈”不谋而合。文学创作何尝不是如此。读汪曾祺先生的作品,有一种空灵隽永、自然天成之美,除了他阅尽沧桑之后的“人间草木皆可爱”的心态之外,他的笔法不也是如是吗?
感谢王芳,让我获得这样的领悟。
一发不可收,紧接着,孙红丽的《芦花》《空城计》,谢涛的《烂柯山下》,依次在小店内响起。我边干活儿边跟着唱,来喝凉粉的客人边等待边手指轻击吧台跟着唱:“卧龙岗曾修炼,刘贤主三顾茅庐我才下山……”
傅谨先生序里说:“王芳的这些文字,就是为了和爱戏的读者和还不知道自己爱戏的读者分享她的经历和感受。”说得真好!我想,我就是那个“还不知道自己爱戏的读者”吧。
如今,我确定自己是真爱了。我喜欢上了戏剧表演中那种欲语还休的舒缓、婉转、隐忍的表达。我甚至渴望有机会坐到故乡的大戏台前,去看一场大戏。
在第二章的最后一节,王芳写的是“因为家族传承,把‘耍孩儿’坚持到今天”的白香兰。白香兰,艺名白五,是我们应县“大柳树白家班”耍孩剧第十九代传人。对于耍孩儿剧,我并不陌生。这是我家乡的原生剧种,被称作戏曲史的活化石,演唱发音方法很独特,唱腔发声使用后嗓子,行腔浑厚、质朴。题材广泛,剧目丰富,音乐欢快火爆。我至今想不明白,苦寒的雁北,何以产生如此浑厚热烈的艺术。也许,唯其苦寒,才需热烈、才有浑厚吧。印象最真的是小时候村里的正月十五闹元宵。堡门口偌大的空地,鼓乐喧天,挤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秧歌队、高跷队、花船轮番上阵,一直热闹到子夜。皓月当空,余兴未尽的人们并不就此散去,一会儿就把刚解下高跷腿的名字叫“爱云”的后生围了起来,喊着让唱一曲“耍孩儿”。唱就唱呗!不用离窝,就那样高高地站着,跟前围着乱纷纷的大小脑袋,一曲《老黄金送饭》嗨嗨咳咳从后嗓子吼了出来,人群瞬间安静,余音在夜空中回响不绝……
再次感谢王芳,唤起我对故乡对亲人温馨的记忆。
王芳是个戏迷。她自幼跟随着同样是戏迷的父亲追赶着一场接一场的庙会。在父亲的肩头上,看过《二进宫》《追鱼》《徐九经升官记》《金水桥》,她牢记着这些看过的剧目,还隐约记住了郝聘芝、郭明娥这两个名角。戏魂,恐怕在那时就已深入骨髓了吧!在第七章节,王芳说她最拿手的最数《文王访贤》里周文王的一段唱了。假若有机会见到王芳,真想听她唱一段呢!
这么多年,王芳爱戏,写戏,天南地北去追戏,“它是日常,又是精神生活。”遍看晋剧、京剧、越剧、蒲剧、黄梅戏、豫剧、河北梆子、昆曲,寻根溯源,深体况味,“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为之欢乐为之忧。”用《天地间一场大戏》,“写出这些人,写出这些事,写出爱恨交加,写出也许别人不知道的故事”,完成了她自己的一次精神救赎。面对已处消亡边缘的中国传统戏曲,更是用她深情的笔触,对民族传统文化、精神家园作了一次深沉的回望,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这声叹息,有着重要的文化学意义。
原标题:《秋若愚:品读王芳——读《天地间一场大戏》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