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我工作在某地市文化局下属的文化单位。当时,文化局下属单位主要有文化馆、图书馆、博物馆、电影院、艺术馆、京剧团、曲艺团、歌舞团、地方剧团(例如越剧团、梆子剧团类似的小剧种)、文工团等等。大家知道,演员基本是吃青春饭的,除了一些名角,年龄大了,再也唱、演不出来的演员们,总要有个归宿,那个年代,他们从剧团退下后,大多流落到文化馆、图书馆、博物馆等单位,做些技术性不强的工作,好歹也是个事业单位,发不了财,但旱涝保收,衣食无忧。现在这个年代,就不得而知了。
当时的同事们,除了大学毕业来的青年人,三十岁以上的人员基本就是曾经的演员们了。同事们中,有越剧演员、相声演员、大鼓演员、话剧演员、舞蹈演员,无论曾经在舞台上多么光彩照人,现在都要归于平凡,穿上工装,在一线岗位上默默地劳作了。工作中,有的勤勤恳恳,有的偷懒耍滑,与其它人群并无两样。但总有一些事,挺特别的,想不想听听?白姐,和我一个部门。曾经的地方剧演员,四十六七了,独身。小城市,大家知根知底的,听说,她的前老公是她同团演员,二十多岁怀孕时,老公因听到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一脚踢在她肚子上,不但流产而且再无法生育。她从此就一直独身。平时上班,白姐化着很浓的妆,脸上一层厚厚的粉,看上去很年轻,以至于我第一次听说她已近五十岁时,吃惊的瞪大了眼,完全不相信。白姐长的只能算一般,但性格爽朗、待人热情,直性子。我人生第一天报到上班,她捏着我的脸,咬牙切齿地说,看这皮肤,看这红脸蛋。表情夸张,充满热情。记忆犹新呢。她经常说的梗是,我曾演过小姐的,哪像某某,一直演丫鬟。意思是说她曾经当过主角。
有人说她太假,演戏,可我看不出,喜欢这种性格的她。但她有一样是真不好,朋友太多,基本上我们部门就是她的接待室,今天这个找,明天那个找,各式男性朋友。一出去就几个小时。每每这时候,部主任阴沉着脸,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不高兴了。大家也不高兴,因为她的工作别人要帮她做。可是白姐一直这样,永远这样,上班报个到,然后就无影无踪了,完全无视别人的脸色。她还有一个特别的绝招,当她想请个长假,她就完全不化妆。不化妆的她,脸色腊黄,满脸细纹,眼神黯淡,头发乱糟,活脱脱老了二十岁。她皱个眉头,捂着胸口,缓缓走向主任办公桌,有气无力一出声,主任眼睛都不敢看她,点头如捣蒜。屡试不爽。这真是,只有演员才有这样的本事。
吴姐也是个人才。她文工团跳舞出身,身材挺好,就是体弱多病,长得也漂亮,三十多岁。她在我们单位的行政办工作,管管档案、文件什么的,工作很清闲。办公室还有一位男同事李哥,是曲艺团来的,相声演员。两个人在一个办公室,经常怀念怀念过去,交流交流孩子、厨艺之类的,关系越来越好。别想太多,他们肯定是单纯的同事关系,没人有异议,因为李哥的老婆,他同一剧团的唱大鼓的潘姐也在我们单位,只是不同科室,三个人之间融洽和谐,令人艳羡。这一年,吴姐突然得重病,医院去住院开刀。她老公是一单位领导,工作很忙,孩子也需要照顾,无人陪护。我们单位决定派位同事前往北京照顾吴姐。瞧,那时的组织!领导让吴姐选个人,吴姐竟然点名让李哥去,众人哗然,我们原本以为她会叫潘姐去。但关键是李哥竟然也成行了,生生在北京煲汤送饭,伺候了十天。医院医护和吴姐老公会不会误会他们。至于潘姐是不是不爽,我们没看出来,她一切如常,还实时播报下吴姐在北京治疗进展。演员的世界,真不是我等小民可以懂的。
有的记忆也很美好。年底了,单位组织个年终联欢,完全不用组织排练什么的,随便拉几个上去,都是专业水准。他们平时满地鸡毛,粗茶淡饭,或争名夺利,或蝇营苟苟,但一上台去,即使这舞台如此简陋,根本算不上舞台,也能马上神采飞扬,判若两人,由不得不让人叫个好。这种反差,也时常令人思考人生哈。在这样单位当领导不好过。每年评职称时,总有女同事找领导汇报工作,每到此时,领导一定要敞开门,大声说话以避嫌。开会时候,领导在台上讲话,下面总有人不时向他抛媚眼,让台上的他不忍直视,眼神无从躲闪。这种烦恼也是另类的体验吧。其实,这些演员同事整体来说算是单纯的。他们从小离乡背井在剧团学戏,与外面世界基本隔膜,心思相对简单,大部分人性格直爽外向。年轻人谈论些流行的影视,他们会直指哪个剧下了功夫,哪个演员用了心。但说起某位明星八卦,他们却不屑于参与。也许,他们深知这些都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就如他们自己,曾在剧团那样的名利场中沉浮,台前幕后,喜笑怒骂,乐也乐过,悲也悲过,尘埃落定,与其它人一样,只剩下寂静的人生路途了。